书写小老板们的“金色河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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书写小老板们的“金色河流”
2023-10-25 06:26:00
“有总这个人,我惦记他好多年了。”在很多次采访中,作家鲁敏都说过这句话。

  有总名叫穆有衡,是鲁敏长篇小说《金色河流》中的中心人物。鲁敏对《金色河流》寄予厚望,小说将近40万字,是她目前体量最大的作品。这部小说从2019年开始动笔到2022年定稿,“是投入精力最多、倚重最大的一部作品”。去年3月,《金色河流》正式出版,今年8月,鲁敏凭借这部作品获得茅盾文学奖前十提名。
  在小说中,穆有衡的身份是改革开放后的第一代民企小老板。当年,穆有衡以好兄弟何吉祥的全部身家为“第一桶金”发迹,从此叱咤商海,纵横南北。然而,到了晚年中风病衰之际,他困顿于自身的财富,既担忧下一代的生育和接班问题,又急于弥补对何吉祥遗腹子的亏欠,从而陷入多重困境。整部小说围绕穆有衡的经历展开,讲述了一代创业者横跨40年的财富故事,同时呈现出对金钱、人性、伦理等领域的思考。
  在鲁敏看来,以穆有衡为代表的一批苏浙沪小老板,可能是过去四十多年里最有代表性的时代面孔。他们勤劳勇敢、善于观察,能够用自己的智慧去打开财富大门;作为初代创业者,他们很多时候又被公众所误解,被打上“暴发户”“为富不仁”等标签。随着社会变迁和经济发展,新技术和新创意不断涌现,他们也在积极融入变化,试图在新形势下寻找新商机。
  主角
  对鲁敏来说,灵感的种子早就埋下了。
  1973年,鲁敏出生于江苏盐城东台的乡村。当地有耕读传家的传统,鲁敏从小就对知识分子有向往之心。对鲁敏来说,写作是一个通往知识分子的路径。鲁敏从1998年开始写作,相继写出了《六人晚餐》《奔月》《荷尔蒙夜谈》等作品,她一直在探索题材的多样性。
  在她成长的年代,温州模式、苏南模式相继涌现,长三角民营经济蓬勃发展,工厂遍地开花。当时,从苏北乡村出去的人有两种:一种是外出求学的,另一种是去打工的。每次学校放假,鲁敏坐长途汽车回家,车上都有很多返乡的学生和打工人。有一次,她惊讶地发现,家门口隔一条河的对面开了一家地毯厂,“工厂的触角已经延伸到了乡镇和村庄里”。
  工作以后,鲁敏跟小老板的交集更多了。比如,在南京邮政报做记者时,鲁敏有剪报的习惯,会把邮电行业相关动态剪下来做资料。那时候的报纸,翻过五六版之后,经常半个版都是小老板发财致富的故事,什么瓜子大王、牛奶大王等等,她就把其中有意思的故事记录下来。还比如,鲁敏去采访,有人很自豪地说:“你信不信,外面每个打电话的人,都跟我有关系。”她觉得夸大其词,结果对方告诉她,“我给所有的基站提供一个小零件,这些基站覆盖了各大通信运营商的无线网络。”
  耳闻目睹之下,鲁敏对这些小老板有了感性的认识,也产生了更多观察的兴趣。她觉得,这些故事中充满了神奇,就像有时候一桌人坐下来吃饭,很多人会不由自主地谈起跟钱或小老板有关的事情,有些是真人真事,有些有演绎夸张的成分,但很多关于有钱人的叙事都是茶余饭后的谈资。
  在长三角,小老板的身影无处不在。很多人都没有到上市的规模、连锁的程度,大部分都只是中小规模的创业者。他们可能有几年干得不错,行业不行了,再换一个流水线。他们对外部环境有很大的依赖性,也善于抓住各种各样外部的发展机会,或者依附于一些大企业,做下游产业的上游小产业。
  “苏浙沪一带有大量这样的小老板,我一直认为他们是我们整个社会经济基础的一个基本层面,有很多这样的人,他们构成了我们物质财富的一个基础。但同时,这群人又是一个大体量的基本层,通常很难进入文学成为书写的主角。”于是,鲁敏打算写一个小老板的故事。她在写上一部长篇小说时,心里就有了“有总”这个人物和大概的思路,只是当时觉得资料收集还不够,直到2019年才开始动笔。
  误解
  “有总这个人,并没有一个具体的原型。”鲁敏告诉记者,穆有衡是她所有这些年各种道听途说的小老板的七十二般变化。
  把灵感写成作品,并不容易。很多时候,人物原型只是一个由头,但要把它真正写成一个虚构人物,需要做充分准备。相比之前的人物,穆有衡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主角。以往,鲁敏写长篇小说,主角常常是自己熟悉或者相近背景的人,偏重智识或者文艺色彩,或者是青年人、女性。穆有衡不一样,鲁敏的家人、朋友中没有做生意的,她的素材准备主要是案头和田野工作,要围绕人物设定补充大量真实的细节。为此,鲁敏查了多个版本的40年大事记,采访了很多人。在她的素材本上,什么时候双休日开始实施、什么时候寻呼机退出市场等历史节点都被完整地记录下来,再根据大事记来处理人物。
  等到具体落笔之前的半年,鲁敏集中看了七八本回忆录。这些回忆录通常是小老板自己印的,找个秘书或者老朋友帮忙写写,谈不上什么文学水准,但里面布满了有趣的细节。比如,鲁敏写穆有衡跟人谈生意,怕西装在公交车上挤坏了,就把西装顶到头上,下车后再穿;跟他谈判的人坐着桑塔纳,还带个秘书,但是那次谈判他胜了,因为他在家里算好了所有电视机箱子的尺寸,找到了在同吨位卡车里装下最多电视机的办法,所以只有他能给出最低的物流报价,这些细节都是她在回忆录里看到的。还比如,她写他们这代小老板喜欢看报纸,能从各种公开政策里闻到商机,看到“全民健身”就想到做塑胶跑道,看到“推行城市绿化”就想到做苗圃生意,类似的片段也是从回忆录中得到的灵感。
  在网上搜索关于《金色河流》,会发现有些评论先入为主,并不友好。记者和鲁敏提起,她并不大在意,反而跟记者聊起“刻板印象”。她举了个例子,她觉得穆有衡身上最打动她的地方,正是世人对他的误解,很多人会习惯性地给他贴上“有钱人”“暴发户”等标签,但读了小说会发现,在创业和积累财富的过程中,他也有聪明、勤劳、节俭等特质。在书中,鲁敏给有总安排了一段自白式的吐槽:“想想没人能信吧,我穆有衡,这嘴里也出来过诗。现在一张口,只会粗鲁地训人,正好也符合人们对我这种苦出身的预期吧。当真温文尔雅,诗情画意的,估计生意能少一半。”
  “在很多经典文学作品和报纸新闻中,有钱人都是资本家,多是被批判的,是吝啬、狡诈无情、为富不仁的。”鲁敏说,可从他接触到的小老板来说,那些不受肯定、不被了解,甚至被庸俗化和窄化的局面有时是不公平的。她希望能提供另一种面貌,并不是单纯地去讴歌或是批判,而是跳脱出二元对立的情境,把人性更立体、多元的方面呈现出来。通过把她看到的、理解的十几张小老板的面孔,叠加在穆有衡和他的兄弟身上,去还原他们筚路蓝缕、从无到有的创业过程,包括其中需要探索的、勇猛的甚至是冒犯的商业行为。
  接班
  在小说《金色河流》中,经历中风、风烛残年的穆有衡最担心的就是下一代的生育和接班问题。小说的设定里,有总的大儿子穆沧罹患阿斯伯格症,生活很难自理,二儿子则更希望为昆曲传承作出固执的努力。穆有衡如何处置自己的财富,也是一直贯穿小说主线的重要悬念。
  这样的设定源于鲁敏的观察。很多年以前,鲁敏曾结识一位在江南宜兴做通信配件的小老板。有一天,两人碰巧多聊了几句,小老板向鲁敏抱怨,他儿子在海外读书,对他这一摊子事业毫无兴趣。同辈亲友家的子侄们也各有选择,即便有生意头脑,也更愿意去赚取风口的快钱、热钱,对他胼手胝足打拼出来的商业模式与路径完全缺乏认同。他十分痛惜,回忆此前半辈子走南闯北、苦心经营的事业居然后继无人。鲁敏还结识过一个从事水泥产业的小老板,他的孩子却觉得做水泥很苦,认为传统产业没什么前途,完全不想继续。“很多老板们蓦然回首才发现,他们口中的生意和市场资源,以及他们辛辛苦苦创造的商业网络、信奉的财富模式,在下一代并不能得到认同和传承。”鲁敏说。
  近年来,随着创始人们相继老去,“二代接班”已经成为很多长三角民营企业家头疼的问题。在2015年发布的《中国家族企业传承报告》中,明确表示愿意接班的二代仅占调查样本的40%,15%的二代明确表示不愿意接班,另有45%对于接班的态度尚不明确。根据近期浙江大学管理学院对103位企业主子女的问卷调查结果,想接管父母产业的二代比例只占约36%。
  鲁敏曾跟一些社会学家和经济学家探讨过代际矛盾的问题——表面上看,这只是父辈和孩子之间的一种矛盾,比如说父辈希望孩子成为什么样的人,但孩子偏偏有个人理想和价值,不想成为父辈所希望的那样的人。但在更深层次上,恰恰因为有了父辈打下的经济基础,后辈才有这种追求自我价值和文化的可能性。从某种程度上看,这样的矛盾其实是社会进步的一种体现。
  在鲁敏看来,随着经济社会的不断发展,现在年轻人对“财富”的动力因素也发生了变化。她在书中写了很多穆有衡对物资匮乏的担忧,例如对吃烤蚂蟥、啃小面饼疙瘩的回忆,正因为如此,他们那一代人对于物质创造有着非常强烈的激情。他们出来奋斗,不会考虑自己喜欢什么,只考虑什么最挣钱,怎么才能养活自己和家人,要让自己所爱的人过上好日子。
  相比之下,年轻一代工作的动力更侧重于创造和实现个人价值,更希望为这个世界留下什么。对于现在的年轻人来讲,他们做文化产业、互联网新兴产业,或是某种更大胆的设想,看起来可能有点务虚和带有理想主义的色彩,但同时也更有创造力。鲁敏认为,“在社会宏观层面,我觉得这是一种进步。金钱、财富是一种衡量维度,但从其他维度上讲,我不认为这些年轻的二代就真的比父辈差很多,只是说他们着力的点发生了变化。更重要的是,这是社会整体的经济发展有了很大程度的上升之后,才可能发生这种变化。”
  结局
  小说的结尾,穆有衡通过一个阴差阳错的、从无意识到有意识的遗嘱,最终以基金会的方式来处置他的财富。这样的结局,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。
  鲁敏说,这其实来源于对现实的观察和折射。这些年,她出差去过很多县城,经常看到很不错的图书馆、艺术馆、养老院等建筑,一打听才知道,都是当地几个小老板凑钱赞助的。现在很多乡村都有乡贤会,会定期组织活动和发放赞助,逢年过节给村里老人包红包、送礼品;当地孩子考上大学,地方上的企业也会自发地给他们奖学金、助学金之类的资助,这在江苏、浙江一带村镇非常常见。“在这一代企业家身上,我们可以真切感受到财富观的现代性转变及其当下的行动性。”鲁敏告诉记者,她发现很多的中小老板都在助学、助医、扶老携弱上做着不为众知的事情,“不管这当中有怎样的情势考量,但他们的行为确实惠及了更多的人。”
  这样的设定,同样反映出穆有衡身上的特点。鲁敏告诉记者,很多人对基金会模式的认识可能也存在误解,实际上不论公募或私募,都包含着投资与公益两个向度的资本流动、收益与处置,它是带有投资与生长性的。简单来讲,基金会既利己也利他,是互惠和多赢的。“在很多小老板身上,都带有着商人的职业思维。在他们身上,商业评判是第一位的,目的是效益最大化。也许因此铸下了某种丑行或达成了一种美德,但他们甚至是不自知的。”鲁敏觉得,这恰恰是他们作为创业者与企业家的最大道德:对商业规则和财富价值的本能守护。
  鲁敏很喜欢“水”的意象。比如,她把采访地点约在了玄武湖畔,采访结束后,她绕着玄武湖跑了一圈步,这已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。采访期间,提及作品和人物,她多次以河流作比,觉得自己是一个观察者和记录者,不希望改变它的流向、流速和流动状态,其中的每个人物都有自己的选择和命运。
  在鲁敏看来,穆有衡这个人物背后是一代的小老板。他们的经历就像是这个时代的“金色河流”,度过了初期浑浊的泥沙俱下的阶段,还要经历乘风破浪才能迎来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豁然开朗。“世间的事不是非黑即白的二元对立,我希望我可以更加细腻地贴近他们,像贴近河水的纹路。”鲁敏说,正如她在书中所写,“或是涓涓细流不绝,或是滔滔奔流上天,一代又一代迢递相连,那是所有创造者的生命之河,也是人间自在的流传法则。”
(文章来源:解放日报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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